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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马工辰的指尖沿着地图上的平汉铁路缓缓西移,指甲在纸面上刮出细碎的声响。窗外,一只夜蛾正扑向灯罩,翅膀在麻纸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邯西......"李介同突然用炭笔圈住那片空白,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像极了被焚毁村庄的骨灰。那里本该标注着村庄的名字,如今却成了日伪炮楼的编号,三座品字形的碉堡,像三颗獠牙咬在邯西的咽喉。
马工辰突然推开窗,夜风裹挟着远方的枪声涌入。东大慈的晒谷场上,县大队正在操练,刺刀反射的月光如粼粼秋水。而西方地平线上,**芝县政府的青天白日旗耷拉着,像块裹尸布挂在旗杆上。更远处,林鸣关的探照灯扫过麦田,将逃亡的难民照成惊惶的剪影。
马工辰摩挲着腰间那把驳壳枪,那是奉喜夜袭孟仵村用过的,"太阳..."他嗓音沙哑如磨刀石,"该照到邯西了。"灯影里,李介同看见县长的眼中跳动着两簇火苗,正灼烧着地图西部那片空白。
刘楚明接受命令时,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啼鸣,那是他三陵老家春耕时节的讯号。马工辰将一把裹着红绸的毛瑟枪按在他掌心,枪管还残留着东大慈伏击战后的火药味。"记住,"**的拇指划过枪柄上刻着的五角星,"子弹要留给鬼子,对**芝的人..."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县大队操练的喊杀声,惊飞了屋檐下筑巢的燕子。
刘楚明望向西边的山峦,暮色中起伏的轮廓像极了老家那些无名的坟茔。他摸了摸内襟藏着的三陵乡土,一包混着麦粒的红泥,那是多年前离乡时老母亲塞给他的。如今这捧泥土将在邯西洒落,或许能滋养出新的火种。
芦苇荡在夜风中低伏,如无数窃语的幽魂。木桨划破输元河水面时,惊起几只鹧鸪,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寂静的河面上荡出老远。刘楚明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芦花,雪白的絮绒沾了硝烟味,很快被掌心汗水洇成灰色。
老宅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醒了梁上栖息的燕子。刘老爹举着油灯的手不住颤抖,昏黄的光晕里,儿子腰间那把驳壳枪的烤蓝泛着冷光。"孽子!当胡子?"布鞋底带起的风掠过刘楚明耳际,却在触及面颊前硬生生刹住,老人踉跄后退时撞翻了玉米缸,黄花花的玉米瀑布般泻了一地,宛如被击碎的月光。
"这是八路..."刘楚明跪着没动,任由父亲枯瘦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肩头。灶膛里突然爆出个火星,映亮墙上那幅泛黄的"耕读传家"中堂,画里的老牛正温顺地低着头,而现实中老汉的哭声却像受伤的野兽,在深夜的村庄里传出很远。
刘楚明咬住烟袋嘴,铜锅里的旱烟明明灭灭,像紫山顶上**志匪团的探照灯。院墙外传来队员压低嗓门的交谈,混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他望着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三年前离家时系在枝头的红布条,如今已褪成惨白的尸衣颜色。
刘楚明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思绪压入胸腔,如秋日沉入深潭的枯叶。眼下局势逼人,马县长的叮嘱犹在耳畔"如非刀锋相向,莫与**芝硬碰。风烟乱世,当化劲草为林,引百川归海。"
他抬眼望向窗外,暮色中一支孤雁掠过烽火台,恰似那支游离在抗日洪流外的民团。收服**芝,须得如捻灯芯般谨慎:太急则焰灭,太缓则光黯。
三陵乡的黄土下长眠着赵国三位君王,他们的陵墓如同三颗黯淡的星辰,散落在这片沟壑纵横的土地上。守陵人的后代在此生根,薛三陵、姜三陵、张三陵...十几个以"三陵"为名的村庄,就像一串被岁月磨蚀的铜钱,散落在山丘与河道之间。
这里本是游击战的天然棋盘,山丘为子,沟壑作界,水道如纹。可惜近两年**芝的民团像藤蔓般在这片土地疯长,将各村紧紧缠绕。八路军几次想在此落下棋子,却始终未能开辟出一个像样的堡垒村。
如今日本人的铁蹄踏破了东侧的王化堡,像墨汁般向西渗透,才逼得**芝的势力龟缩回三陵一带。刘楚明的家乡南高竦村,恰似刀锋上的一粒粟米——日伪的坐探如蝗虫般潜伏,**芝的爪牙则像地头的荆棘,牢牢扎根在这片土地。
村里的百姓都像刘楚明父亲那样,脊背被岁月的犁压弯,眼神里沉淀着对地主的畏惧。几天的秘密串联如同春雨落入龟裂的田地,转瞬就被吸得干干净净。刘楚明明白,空口白话就像风中飘絮,百姓要的是能握在手里的谷穗。
"该亮剑了。"他望着户村方向那如獠牙般突起的炮楼,暗下决心。这一仗必须打得像惊蛰的春雷,要震醒这片沉睡的土地,让铁西的百姓看见,**人的誓言不是飘在空中的旗,而是能劈开黑暗的闪电。
刘楚明打听到本村一个同族兄弟在户村炮楼里做伙夫,便通过这个兄弟的老爹联系上了他。
寒鸦掠过残月,将几点星芒啄碎在炮楼的轮廓上。刘楚明伏在潮湿的壕沟里,指尖能摸到夜露凝结的锋芒。三十里夜奔的汗水早已被晚风酿成盐霜,此刻都化作战靴下蛰伏的雷霆。
"咕——咕——"夜猫子的叫声划破寂静,暗号声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炮楼顶随即亮起三下萤火般的微光。吊桥落下的瞬间,腐朽的木板发出垂死般的**,仿佛通往地狱的窄门正在开启。
战士们化作十二道黑影掠过吊桥。炮楼内,鼾声与霉味在空气中发酵,墙边的三八大盖排列如森森白骨。就在第一个战士触碰到枪械的瞬间,二层的机枪突然喷出猩红的火舌,子弹像一群嗜血的胡蜂扑来。两名战士应声倒下,鲜血在夯土地面上绽开两朵妖艳的罂粟。
惊醒的日伪军如同惊巢的蝙蝠,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乱撞。刘楚明的驳壳枪率先怒吼,那个开枪的鬼子像被镰刀割断的稻草人,从楼梯上翻滚而下。战士们手中的枪械接连喷出复仇的烈焰,将那些**的侵略者钉在了床板上,如同标本师用钢针固定垂死的昆虫。
"上二层!"刘楚明的命令还在硝烟中震颤,又一名战士从楼梯栽落,像一片被秋风撕下的梧桐叶。他摸向腰间的手榴弹,木柄上凝结的夜露突然让他想起老家屋檐下的冰凌。就在这时,二层爆发出天崩地裂的轰鸣,碎裂的楼板如同被撕碎的羊皮纸,混着木屑的烟尘顿时化作一条灰鳞巨蟒,在密闭的空间里疯狂绞杀。
"哥..."
硝烟如纱幔般在炮楼内飘荡,刘楚明的声音穿透尘雾:"上面可还藏着鬼子吗?"
"都叫俺送去见阎王了!"应答声从烟尘中浮出,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
刘楚明的族弟从烟幕中钻出,圆脸上沾满火药的黑斑,活像灶王爷刚钻过烟囱。他抹了把汗,汗珠在脸上犁出几道沟壑:"本想着在饭里下的蒙汗药能放倒这群畜生,谁成想还有个硬骨头..."
刘楚明抓住弟弟浑圆的肩膀:"伤着没有?"
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糯米般的白牙:"俺在楼顶打完信号就猫在转角处,看你们在楼下打得热闹,偏上不来。俺就摸了个铁西瓜,"他双手比划着,"学着鬼子的模样往钢盔上一磕,好家伙!炸得那叫一个痛快!"
"好小子!"刘楚明的手掌重重落在弟弟肩上,像农人拍打饱满的麦袋,"这般胆色,合该跟着我们干革命!只是..."他眼中闪过疑惑,"你何时学的这手绝活?"
"看多就会啦!"年轻人眼睛亮得像新磨的菜刀,"那些鬼子每次扔弹,就跟往锅里下饺子似的..."他突然压低声音,"哥,地窖里还藏着好些'铁饺子'呢!"
刘楚明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见满仓的金黄谷粒。族弟已蹲到墙角,掀起的木板扬起陈年的霉味,露出下方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张等待喂食的嘴。
手电筒的光柱刺破地窖黑暗的瞬间,刘楚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排的三八大盖泛着幽蓝的冷光,像一垄垄等待收割的致命庄稼。TNT炸药箱上"昭和制铁"的猩红印章,在光束下宛如未干的血迹。
"老天爷..."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惊醒了角落里一只蜘蛛,它慌乱地顺着蛛丝逃向高处。战士们倒吸凉气的声音在密闭地窖里回荡,像是穿过了一片无形的竹林。
少年赶着马车归来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老马的铁蹄踏碎薄霜,车辕上挂着的煤油灯还在摇晃,将人影拉长又缩短。马车上载满的弹药箱碰撞发出的闷响,惊起了树梢上最后一批宿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渐亮的天际。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车上的弹药箱时,远处突然传来零星的枪声。刘楚明回头望去,户村炮楼已化作一支巨大的火炬,浓烟扭曲着升向天空,像极了乡亲们祭祀时焚烧的纸马,只不过这次,烧的是真真切切的东洋魍魉。
破晓的天光将马车影子拉得细长,在麦浪间蜿蜒如逃窜的蛇。子弹尖啸着掠过车篷,将捆扎弹药的麻绳一根根削断,木箱在颠簸中发出危险的咔嗒声。刘楚明回头望去,追兵的钢盔在晨曦中连成一道银色毒链,正在地平线上**。
慌乱的少年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泛白。他恍惚看见中弹的战友倒下时,怀里的手榴弹滚进麦田,像颗遗落的金灿灿的麦穗。直奔南高竦马车却在岔口偏离了小径,碾过一片野罂粟地,猩红的花汁溅在车辕上,像极了昨夜炮楼里溅起的血。
"紫山!"刘楚明的吼声被枪声撕碎。他忽然发现弟弟的衣领已被汗水浸透,后颈晒脱的皮翻卷着,露出下面粉红的新肉,那是半个月前在灶台前被蒸汽烫伤的痕迹。
当马蹄声惊起丘陵上的乌鸦时,**芝的披风正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朱浩峰的眼镜片反射着冷光,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仿佛要看清这群自投罗网的"兔子"眼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恐惧。民团们的枪管上,还沾着露水的清辉。
三十多名队员连枪带人被扣押了。
马工辰讨要被扣人员的密信,在**芝案头积了薄灰,像片枯死的苔藓。窗外的知了聒噪不休,而这位"国民政府抗日县长"的耳朵仿佛塞满了紫山的云雾,对八路军的呼吁充耳不闻。
正午的日头毒辣,奉喜的刀疤在阳光下泛着赤红。陈窑村的晒场上,李挺的驳壳枪突然怒吼,惊飞了槐树上整窝的麻雀。弹壳叮当落地的声响未绝,手榴弹的保险栓已然咬在他齿间,铜质的圆环晃动着,像极了套在野狗脖子上的项圈。
"陈——云——芝!"奉喜的吼声震得晒场上的谷筛簌簌发抖。他故意拖长的尾音里,藏着把淬毒的刀,"当年在县学堂,你小子半夜偷读《**宣言》的油灯,可还亮着?"
朱漆大门"吱呀"裂开道缝。**芝的笑容像张揉皱又摊开的宣纸,连金丝眼镜都遮不住眼底的慌乱。他拱手时,袖口露出的瑞士表闪了闪,那是上月鬼子联队长赏的"剿匪功劳"凭证。
"不知两位老友驾到,失敬失敬!"他话音未落,李挺的枪管已抵上他腰间。阳光下,枪身的烤蓝泛着幽光,恰似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奉喜的指尖在李挺袖口轻轻一捻,粗布纤维的触感让他想起当年在县学堂时,**芝那件总爱掉线头的旧长衫。四人穿过厅堂时,八仙桌上的酒肴蒸腾着热气,在朱浩峰金丝眼镜上蒙了层雾。
当朱浩峰的手掌与石爷相握时,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老纤夫布满茧子的虎口像两片磨刀石,将这位特派员保养得当的指节碾得发白。朱浩峰嘴角抽搐着收回手,袖口沾到的黄酒在绸缎上洇开,像幅拙劣的山水画。
"请。"**芝举杯的手悬在半空,瓷盏中的酒液晃出细小涟漪。奉喜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被刀疤分割的脸,正随着波纹扭曲变形。窗外突然传来战马的响鼻声,惊得侍立的卫兵按住了枪套。
"刘楚明何在?"奉喜单刀直入,声音如淬火的钢刀劈开满室酒气。他余光瞥见朱浩峰的无名指上,那枚翡翠扳指正悄悄转向掌心——这是要摸枪的征兆。石爷的旱烟杆适时地在青砖地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火星溅到朱浩峰锃亮的皮鞋上。
**芝低下头不语,朱浩峰的金丝眼镜片闪过一道冷光,他刚要开口,奉喜的拳头已砸在八仙桌上。茶盏"咔"地迸裂,碧螺春在红木纹路上漫开,像幅被血染污的地图。"朱特派员,"奉喜的声音像淬火的刀,"委员长的《抗战宣言》墨迹未干,您就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李挺的驳壳枪"啪"地拍在案上,震得酒壶里的竹叶青荡出涟漪。**芝搓手的窸窣声混着窗外蝉鸣,他额角的汗珠滚落到青缎马褂上,洇出深色的斑点,像极了当年在学堂读书时,被奉喜戳穿的作弊小抄。
当地窖门"吱呀"开启时,三十多双军鞋踏出的尘土在夕阳中飞舞。刘楚明脸上的煤灰被泪水冲出沟壑,他死死盯着**芝腰间那把中正剑,剑穗还是去年联合行动时,自己亲手编的中国结。
"枪也要还我!"奉喜突然指向西天。紫山绝壁被落日染得猩红,岩缝间倔强生长的野枣树在风中摇曳,像无数高举的臂膀。**芝的卫兵们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他们听见山风穿过岩洞的呜咽,恍若当年二十九军大刀队的喊杀回声。
当最后一箱弹药装上马车时,奉喜割断辕绳的匕首寒光一闪。断裂的麻绳如死蛇般垂落,而**芝袖中的手帕早已被绞成了碎布,就像他那句"共同抗日"的承诺,终究成了风中飘散的破絮。
东大慈土地庙煤油灯的焰心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奉喜眉间的刀疤映得愈发深刻。他指尖的烟卷已燃到尽头,烟灰却迟迟未落,就像**芝那摇摇欲坠的良知,终究化作了紫山脚下的一抔腐土。
马工辰摩挲着分区来信的纸页,粗糙的边区纸在他掌心沙沙作响。“分区来信了,前晚从山东根据地回延安的两名同志在跨过平汉铁路时被日伪逮捕惨遭杀害,分区命令我们务必抢占平汉线掌控权,另外要求我们打通铁西两条交通线”。
信笺上"平汉线"三个字被油灯照得发亮,像道未愈的伤口。"两条交通线..."奉喜喃喃自语,窗外的老槐树突然摇晃起来,惊飞了栖息的信鸽,那是今晨刚从铁西飞回的探子。
李介同掀帘而入时带进一阵夜风,吹得案头《论持久战》的书页哗哗翻动。信纸在火焰中蜷曲成灰蝶,腾起的烟柱里,仿佛又见那两位牺牲同志最后的身影,他们倒在铁轨旁时,怀里的密码本被鲜血浸透,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
"必须征战铁西。"马工辰的声音很轻,却惊动了檐下熟睡的麻雀。他取下墙上的军用地图,手指划过平汉铁路那道锯齿般的黑线,停在铁西区密密麻麻的炮楼标记上。指甲在"陈窑村"三个字上掐出月牙形的凹痕,恰似昨夜残缺的下弦月。
而此时,朱浩峰的咆哮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青瓷盖碗里的茶汤剧烈晃荡,在案几上泼出几道褐色的泪痕。
他金丝眼镜后的双目赤红,活像两簇跳动的鬼火。"你太懦弱了,仅凭个同窗之谊就放了他们,还把武器也还给了,你这态度让国民革命啥时候成功?"他一把扯下墙上的"精忠报国"匾额,檀木框子在地上裂成两半,露出内里被虫蛀空的朽木。
**芝缩在太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空荡荡的枪套,那里本该别着奉喜给他的德国手枪。对于朱浩峰的连喊带骂,他也不敢顶半句嘴,毕竟朱浩峰给了他太多太多的好处。窗外骤雨突至,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极了当日八路军马车远去的蹄声。
心里憋火的**芝起身去了厨房,灶房顿时传来碗碟碎裂的脆响。酒壶砸在门框上迸裂,高粱酒顺着"盐运亨通"的匾额往下淌,将烫金的字迹泡得发胀变形。他恍惚看见奉喜离去时割断的辕绳,此刻正化作毒蛇,死死缠住他的脖颈。
朱浩峰的皮靴声渐渐远去,院里的梧桐叶被雨水打落,黏在青石板上,像一张张被唾弃的废钞。内室弥漫着劣质胭脂与酒精混杂的浊臭,小红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酒盅,发出空洞的叮当声,那是上月截获的八路军药品换的。
